叔叔的大老二 舅舅的擎天巨柱

大叔叔过世已经30年了,还是能时常想起他,那个垂老的像极了父亲的音容,带着圆毡帽胡子拉碴一脸沧桑的皱纹,拄着一根油光的藤拐杖,在乡间茅草屋前,一步一步艰难挪着的佝偻身影……

奶奶很能生,父亲排行老大,活下来的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叔叔排行老二。父亲早年去南京拜了木匠师傅学徒,经历了抗战胜利的南京光复和49年的南京解放,最后成了城里人。父亲离家谋生后,大叔叔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帮着奶奶照顾弟妹。爷爷是乡间的郎中,大叔叔也继承了祖业,学了些医术,逢年过节还为乡亲写对联,远近闻名。

我出生时母亲害奶动了手术,就被送回农村让奶奶养,是吃米粥和百家奶长大的,想来是和大叔叔极为亲近的,他一定也像父亲一样待我。周岁时我生了一头疮眼看着没法活了,送到省立医院,医生不敢接治。大叔叔心一横,硬是用草药和烧酒消毒过的刀亲手在我头上划了13个口子救了我。从此以后,父亲就时常唠叨我,要孝敬大叔叔。后来我5岁左右回到了父母身边,然后读书上学,对大叔叔的记忆就停留在偶尔一见的家书上。

82年春节我读小学四年级,和父亲回乡下探亲,大叔叔身体还健朗着。父亲带我坐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了一整天才到常州,我们父子俩冒着夜色大包小包走了很久来到小营前,三叔和堂哥就等在那里,用加重自行车驮着骑了一夜,黎明时分来到叶家码头。大叔叔就等在对岸,用竹篙撑了平底船接我们过运河。那个年代回趟家乡下过年非常不易,都是靠书信联系或拍个电报,说好日子,一路舟车劳顿,现在想来,一身的乡愁。除夕夜的团圆饭,大叔叔就坐在我边上,还和我喝米酒来着。我醉了,躺在竹椅上小憩,大叔叔给我盖上小棉被,恍惚能听到父亲和弟妹宴饮的欢畅。大年初一,大叔叔笑呵呵地给小孩子们发压岁钱,我知道我那一份是最大的。依稀还能记得跑进大叔叔家,他就像武大郎的装束,围着围裙带着圆毡帽一脸憨憨的笑,端出过年的米糕团子给我,静静地看我吃。

奶奶过世了。87年春节父亲带我回老家上坟。那时的大叔叔已经半身不遂了,就是我记忆中一直停留的那个样子。一个需要照顾的农村孤身老人并不受家人的尊重,我能从他的装束和面容看出他过得很不好。每一回和大叔叔无言以对,他的言语已经不清(家乡话我也听不太懂),从他对视时噙着的泪花,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很想亲近他,但是却手足无措。父亲一次次帮他拭去眼泪,可他又不自觉地再次流下来。那几年父亲每个月都寄钱,逢年过节会寄多一点,赡养大叔叔。大年初一,大叔叔是不可能再给小孩子们发红包了。我一早走进大叔叔的家,是原来奶奶的祖屋,东边山墙裂了好多缝都快倒了,后半间是小叔在养猪,用衣橱和破木板隔开来,前半间就住着大叔叔,一张木床,几床破被。大叔叔看到我立刻眼睛又红了,我半跪在他的胸前埋头就哭。大叔叔只能挪动一只手了,他摩挲着我的头发,可能在细数那些曾经亲手开过刀的伤疤,口中喃喃自语。他艰难抬起手臂,指着碗柜。在碗柜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墨水瓶,里面是空的,赫然卷着一张五元钱……我的压岁钱吗?是他所有的积蓄吗?我再次泪流满面。我给大叔叔打了一盆热水,给他擦擦手,擦擦脸,他的泪水滚烫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好像这辈子再也擦不干了。后来大人们来了,父亲有点生气,和小叔商量着房子翻新的事。我偷偷把身上的钱塞给三叔,求他平日里给大叔叔多买些好吃的。

大叔叔应该没有活过60岁,后来我父亲也一直认为他自己也活不长,因为爷爷、太爷爷大概也是只活了60来岁。1991年春节,大叔叔的坟边上紧挨着奶奶的坟,父亲带我来到坟头,我双膝一软就跪下了,父母怕耽误我读书考试,奶奶和大叔叔的丧葬都瞒着我,我的悲伤,我的眼泪,更多的是为不能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悔恨,是还没等到我长大尽孝就离我而去的遗憾。

再后来,老家土地征迁,坟也迁了。说是迁了,其实再也没有地方可以祭拜。今年的清明,我会学母亲的样子,找个空旷的河边,在地上画个圈,给大叔叔烧一叠黄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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