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特别怕别人和我说，没事，会好的。

因为这五个字，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想起阳光下他头发闪光的样子，白白的牙齿带着东北男孩特有的笑容。

他叫许家信。

他是我生命里一场特别的意外，也是我心底一道擦不掉的伤疤。

02

1988年，我出生在辽宁的一个小城。

我爸我妈都算文化人。我妈本科毕业，我爸高中。两人都在事业单位上班， 以前他俩是高中同学。

我妈长得漂亮，家世也好一点。我姥爷做过首长的警卫员，虽然级别不高，但退伍后，给了些生活上的照顾，衣食无忧。

我有个舅舅，当兵牺牲了。家里就剩我妈一个女儿，备受宠爱。

我妈长得很漂亮，学习又好，是真正的校花。

我爸年轻的时候只能说是帅气，算不上英俊。爷爷奶奶在农村，家里7个孩子，他是最不受宠的老四。

高中我爸追了我妈三年，我妈到沈阳读大学。他也一直等她回来。

我想他们以前应该还是相爱过的吧。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俩甜蜜的事情很少很少。

外人都说我妈有点瞧不上我爸。因为我爸工作没有我妈好，工资没有我妈高，长得也配不上我妈。

我妈说，当年就是图他对自己好。毕竟他们相爱的那个年代，不怎么谈钱的。

婚后的日子，我妈没下过一次厨房，没洗过一件衣服。就连我，都是我爸抱大的。

可是我妈呢，总觉得我爸做得不够好。

03

我妈是单位的小领导，喜欢教训人。

我和我爸谁也逃不过。我妈不打人，不说脏字，可嘴巴厉害，有时能逼得人想死。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爸交上来的工资和工资条对不上。

我妈像审犯人一样，不吃不喝逼问我爸一天一夜。

这一分花哪了，那一分花哪了，我爸最后拿头咚咚撞墙。

别的小孩喜欢放假，可我不喜欢。因为学校才让我觉得自由。

放假的时候，我唯一能去的，就是一个叫赵小希的女生家里。

她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好朋友。她家离我家，只隔了一栋楼。

我们做什么都是一起，连参加课外补习都报一个班。

但是有一天，有男生和我说，雅文，你不要去她家了。不太好。

这个男生，就是许家信。

04

许家信是我妈同事的孩子。

虽然他妈比我妈大三岁，也在同一个办公室，但他妈算是我妈的下属。

因为我妈是大学生，受领导重视，升职快。

每年过年，许家信他妈都会带着他来我家拜年。大人在客厅里说话，他跑到我房间里玩。

记得是上中学的时候，过年，我爸回了农村老家。我妈不愿去，也不让我去。初三，许家信跟着他妈来我家拜年。

他给我看一个打火机，很漂亮的金属煤油打火机。

是他舅舅从俄罗斯买的。

他偷偷拿来给我献宝，表演单手打火，结果脱手了，打火机带着火苗飞出去，落在了窗帘上。他来之前，还加多了油，一下就把窗帘引燃了。

许家信吓坏了，整个人傻了眼。

我手疾眼快，拿起桌子上的小鱼缸，哗地泼向火焰，然后拿起被子盖上去。

浓烟从门缝里散出去，两位妈妈跑进来，开窗放烟，检查余火。

等一切都安全了我妈才质问我怎么回事。我抢在许家信前面说，我们想做小灯笼，一不小心……

我一阵猛咳。

我妈狠狠瞪我一眼说，肯定是你的主意对不对！就你主意多！

05

那一次，许家信特别感谢我。

因为他妈要是知道是他偷拿打火机，点了领导家的窗帘，非打死他不可。

为了报恩，三天后，他拿压岁钱请我去吃肯德基。

那是2001年。我们老家还只开了一家肯德基，当时还带着小资属性，绝对的大餐。

许家信见面就夸我，说，你那天也太厉害了，又勇敢，又机智。我当时都傻了。你又救火，又给我打掩护。完全看不出来你这么镇定。

我说，你是在夸我会骗人吧。

许家信对我咧嘴笑。他说，什么骗人啊，这是救命。

其实许多人不明白，越是善良软弱的人，越会撒谎。不信你看自然界里，最会骗人的，都是那些会伪装的小虫子。

因为撒谎是这个世界最简单有效的自保工具。只不过，自诩善良的人都不愿承认而已。

我想可能我是被爸妈逼的吧。

为了爸妈不吵架，但凡我爸做错事，我都说是我干的。打碎了杯子，是我。忘了盖马桶盖子，是我，白衣服洗染了，是我……

我仿佛有天赋一般，总是瞬间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藏住爸爸的过错，圆住自己的谎言。

我不是不怕我妈骂，而是我犯错误，我妈发一顿脾气。

可要是我爸，一天保底，三天正常。

许家信他妈有一次和我说，那是你妈太优秀了，所以喜欢严格要求别人。被她督促那是荣幸，我们在单位的都很崇拜她的。

06

说起来，许家信的妈妈那时对我很关心。

吃肯德基那天，许家信发现我手上一直贴着两个创可贴，问我怎么了。

其实是上次灭火的时候烧伤了。但我当时隐藏起来，没让他们发现。

而我爸不在家，我妈是看不见的。

许家信非要揭开创可贴瞧瞧，发现伤口都已经化脓了。

那天吃完饭，许家信用公用电话把她妈叫出来，陪我去了医院看急诊。医生说，小妹妹，你也太能忍了吧。不疼吗？

当然疼了。可我从小习惯了不让我妈知道我受伤或是得病。

我妈的个性太自我了，完全不会疼爱别人。

我和她诉苦，能得到的，除了一点有限的关心，更多的是无限量的责怪与厌嫌。

我宁愿疼着，也不想听她苛责我。那种刻薄比肉体上的疼更难受。

从医院出来，我对许家信的妈妈说，阿姨，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妈，医药费我过几天还你。

她摸我的头，说，傻孩子，不用还的，上个药算什么。我不会和你妈说的，放心吧。唉，苦了你了。

我从小是很敏感的人，一瞬间，我就感受到她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崇拜我妈。

我猜她也像我一样，只是一只会伪装，会骗人的小虫子。

07

许家信后来和我说，他就是那天喜欢上我的。

我笑，那时才多大就知道喜欢。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情窦开得早不行吗？

我和许家信真正有缘分是在上高中之后了。

我们考进了同一所高中，同校不同班。他对我格外殷勤。所有男生追女生的手段，他用了个遍。送早点，送零食，送文具，送卡片，送告白信……

到现在我都记得，他给我的第一封粉色的信纸，写着到处摘抄来的名家情话。

我回他，写得挺好的，我想想是答应王小波呢，还是答应徐志摩？

许家信气得龇牙咧嘴地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变漂亮了，所以瞧不上他了。

男孩子的大脑真的是充满了幼稚的逻辑。

不过我确实是在高中变漂亮的。

小时候我长得更像我爸，普普通通的女生。可是到了青春期，我妈的基因发作了。

我从继承她三分之一的容貌，变成继承三分之二，人一下漂亮起来。

高中，追我的男生很多，不止许家信一个。

但真的不是我高傲，而是父母对我的爱情婚姻观影响太大了。

我爸就是高中时代追我妈的不是吗，可现在呢？

我亲历着他们折磨彼此的苦痛生活，对爱情仿佛有了免疫力。

唯一让我不抗拒的，只有许家信。

也许因为我们从小认识吧。他在我心里，带了亲人属性。

08

高一的国庆节。

许家信打电话来，问我有什么安排。我说我要去赵小希家。

许家信停了一下说，雅文，你不要去她家了。不太好。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听我的吧。和我出去玩多好。

他故作神秘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可笑。我说，许家信，想约我你就直说。

他说，哦，你要不要看电影。我刚好有两张票。

那是我们第一次直正意义上的约会。之后他陪我去逛街，买了些小饰品。

过马路的时候有车，他下意识的握了我的手，可车过去之后，我缩回来了。

心咚咚地跳，可脸上淡若平常。

毕竟我是个善于伪装的女孩子，那天再无其他。

但之后，我们仿佛默认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几乎每堂课间他都会来找我。

我喜欢喝酸奶，他每天都会带一杯上学。

一天早晨，拉开冰箱门，发现里面就剩两杯了，心下一动，就都拿上了。

课间，许家信来找我，我顺手分给他一杯。

他有点意外，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小小地吸了一口，一脸美滋滋的笑。

我说，你笑什么呢？

他说，咱们是不是？

我装糊涂说，是什么呀？

他说，男女朋友呗。

我说，是呗。

他望着我，憋不住地笑了。

09

总记得许家信那个笑容。

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眼睛里闪着光，像洒了把星辰。

我以为自己在那种紧张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会恐惧爱情。可爱情的发生是悄无声息的，根本不容细想。

2004年，寒假，赵小希打电话给我，说她今年要和她妈去海南过年。她妈在三亚包了一个月的房。

我和赵小希高中不在同一所学校。

她成绩超好，考进了省重点，直接住校了。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见。

她说，今年你不能来我家避难了。

我说，没关系啊，我有男朋友了。

她在电话另一边大声尖叫。

其实赵小希挺不容易的。爸爸重男轻女，家暴，没有责任心，妈妈很早就和爸爸离婚了。

然后独自抚养赵小希长大。

有一段时间日子极度窘迫，但最终还是熬过去。

说心里话，我很羡慕赵小希。

论家庭氛围，她活得比我幸福。赵小希成绩那么好，她妈有一半的功劳，给了她一个安心学习的环境。不像我，每天回家，最先考虑的不是还有多少功课，而是我妈有没有发脾气。

10

那一年春节，我爸又回老家了，许家信的妈妈依然过来拜年。

许家信没来。

他鸡贼地说，咱俩关系不一样了，我怕被你妈看出来。

那天他妈带着大礼来的。很明显，和往年不一样。

我妈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收下了，要出问题的。

她妈说，咱们姐妹这么多年，很正常。

我妈轻声咳了一下。她妈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口误了。您是我老领导了，正常拜个年不算什么。

那时候，我妈升职了。许家信她妈是来求提拔的。

可我妈一直没有好脸色，许家信她妈好话说尽，还是被怼。

许家信他妈走的第二天，我妈忽然和我说，你收拾一下衣服，明天咱俩去三亚。

讲故事就是这样，把两件事连着讲，你马上会察觉有什么不对头。

但是放在细细碎碎的生活里，你根本联系不到一起。

直到第二天，我跟着我妈飞往冬天也温暖如春的三亚，才知道过来的用意。

我们在一家度假村的门口，堵到了我爸，和赵小希母女。

我看着他们说说笑笑走向海滩，心里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羡慕。

真的。这不就是我想象中的和谐家庭的样子吗？

可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

11

我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钝刀割肉的痛苦里。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还有明烈锋利的疼更惨白。

我爸对我妈说，如果从我追你算起，我和你在一起有20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出轨。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是爱我的，只是大小姐脾气，不会爱别人而已。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工作挣钱，回家包办家务，里里外外我干全了，可你有半句感激吗？

我妈说，你爱我难道是用嘴爱吗？这些不都是应该的吗？

我爸点头，拍着巴掌说，讲得好，我以前就听你这套，可直到我认识了小芹，我发现女人也是懂感恩的，我对她好，她看得到。

小芹就是赵小希的妈妈。

我妈气愤地说，好，你觉得她好就去找她吧。

我爸说，你说对了。我就是要去找。我以前还想，和你离，我净身出户。现在我不想了，想想这么多年，我怎么对你，你又怎么对我，是你欠我的。如果我把照顾你的精力放在事业上，升官发达的人就是我，不是你！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她说，你出轨，找小三，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爸说，对，你能怎么着？回去咱们就离婚，你不离，我起诉离，该我拿走的钱，我一分不会给你。

我妈张着嘴，直瞪着我爸，说不出一个字，最终蹦出一句，你个贱人！

我爸看着她，笑了。

原来，我妈所有不带脏字的刻薄都是建立在对方道德或是理性之上的。

一旦对面放弃底线，我妈那些刁钻的道理都成了空气。

我爸说，我是贱，伺候你这么多年，真是犯贱。所以咱俩离吧，我想后半生，好好做个人。

12

我爸走了。

我妈坐在酒店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哭了一天一夜。

清晨，我问她，妈，你别难过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我妈忽然说，你和那个女人的女儿那么好，你是不是早知道！

我说，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信。我怎么就完全不知道呢，但我也确实不知道。

因为他俩搞到一起的时候，我和赵小希都已经上了高中，那时我们不在一个学校，联系也比以前少了很多。

而他们大概也隐藏得很好，总之我根本不信这么狗血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可我妈就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一遍一遍问我。

你们为什么都要背叛我？我指出你们的错是要你们变好，有什么错？

我闭嘴了，多年经验告诉我，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妈又说，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想消极抵抗是不是？

其实，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自己什么态度。

但此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解释，不想浪费口舌。

我太了解我妈了。所有的辩解在她眼里都是狡辩。

其实晚上我就在QQ上问过赵小希。毕竟她是我的朋友。

我问她，我爸和你妈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而她只回了一句，对不起，我以前一直羡慕你有个好爸爸，所以……真的对不起。

之后她就把我拉黑了。

我轻轻说了声靠。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明明占了便宜，却在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搞得好像犯错的是我一样。

我真是瞎了眼和她做朋友。

我爸这次真是铁了心，回去之后，就和我妈谈离婚了。

13

那是我第一次领教，男人的翻脸不认人。

明明走之前，我爸把家里衣服都洗了，搞了大扫除。还温柔嘱咐我们注意安全，小心煤气。

可是丑事一旦戳穿，非离不可。

所以说，没有万全的准备，先不要捅破男人的遮羞布。

反倒是我妈让我意外了，她嘴上那么厉害，可她不肯离。

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呢？我从小就在听你嫌弃他。

我妈说，你这孩子有没有心啊，盼着你爸妈离？我同意离不是便宜你爸了吗？想我成全他和小三，门都没有。

虽然我妈说得咬牙切齿，可我隐隐地感到她的色厉内荏。

也许就像他们吵架，我爸常说的那句，除了我，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我对你这么好的男人了。

我爸来送离婚协议的那天。

我问他，你一边对我妈好，一边出轨要和她离婚，哪一个是真的啊？

我爸想了想说，都是真的吧，对你妈好，是因为我爱她。和她离，是想剩下的小半生，也爱一下我自己。爸爸累了。

这一年，我爸42岁，头发已经退去了一半，露出光亮的大额头。四肢纤瘦，肚子却像口锅一样藏在衣服里，早已不复当年帅哥的模样。

我爸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坐在卧室里的妈妈。

我想，他们两个人心里，应该还是有爱的吧。

可最终却走到这步田地。

14

许家信说，你也太理智了吧。你爸妈闹离婚，你还有心思做感情分析。

那要我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求他们别离。拜托，我早想他们离了。

可许家信说，父母离婚，孩子嘴上说不在意，心里肯定是要难受的，可我发现你是真不难受，太理性了。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他说了，我才发现自己的理性与冷情。

可能期盼和平太久了吧。

那时候，我把自己的冷当作一种优点。我爸搬走了之后，我妈把所有自己消化不了的愤懑全都发泄在我身上。

她一直不肯离婚，不是财产分割问题。只是不肯离。

而我爸也并不急，半年起诉一次。毕竟他和小芹这个年纪，面子都不要了，还争什么名分。

而我，转眼上了高三。

繁重的学习成了我坚实的盾牌。

我妈还是有底线的，只要搬出学习来，她还是会忍耐自己的脾气。

可是，躲在盾牌下的我，根本看不进去书。

脑子里经常是空的，一个人看着窗外的云，能看很久很久。

那时候，多亏了许家信。

他察觉出我对学习的倦怠，给我抄笔记，拉着我做题。

他说，你爸妈越是这样，你越是不能放弃呀。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到别的城市，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不停地往我心里装梦，一个又一个。

他说，你将来想到哪个城市，咱们考到哪个城市去。

我问，咱们都是独生子，真的能离开吗？

他嘻嘻笑，走一步，看一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而就在那一年，我妈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

15

我妈这个人从小任性，一直讳疾忌医。

以前，头疼脑热有我爸催她去医院，可现在我爸不在家里了。而我根本没我爸细心。

我妈自己觉得是近视眼加重了，用眼疲劳，买了各种各样的眼药水，洗眼液，就是不去医院。

2006年，我和许家信一起考到上海的同一所大学。

丰富的校园生活，繁华热闹的城市，悄然改变着我的心境。

大二前的暑假，我和许家信都没回家。

有学姐帮我联系了外企实习，工作环境，每个人都很Nice。那时候，我真萌生了留在上海的想法。

可是到了7月12号，忽然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他说，雅文，你知道你妈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吗？

我一瞬惊住了。原来我妈得了青光眼。

早治疗是可以控制的。可她一个人在家，没人督促她。

那天我爸又去找我妈商量离婚的事，因为小芹怀孕了。

40多岁，算是高龄产妇了。

可小芹说要对得起我爸对她的好，一定要给他生个孩子。

然而，我爸找到我妈，发现她连字也看不清了。

医生说，可能是哭得太多了，导致病情恶化得很快，视神经萎缩了。

16

有时亲人就是这样，心里烦她，想离她很远很远，最好一辈子都别见。

可是知道她病了，又恨不得马上出现在她身边。

许家信陪着我回去的。

我们买了第二天的机票，落地已经是中午了。

我马上给我爸打了电话。接通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因为传来的是我妈的声音。

她说，你快点来医院看你爸最后一眼。

我脑子嗡嗡地响，眼前一片白光。

我爸出车祸了。

那天，他在我妈家里给我打的电话。回小芹那边的路上，出了车祸。他是自责分神了吧。

我妈知道我已经往回赶了，没有通知我。等我落地了才说。

我和许家信赶到医院，我爸已经盖上了白布。

我快瞎掉的妈妈在，大着肚子的小芹也在。

据说，我爸留下的最后一句是对不起。

只是不知道对谁说的。

那天，赵小希这位北京985高材生也来了。

这奇葩的送别场面，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聚齐了，化成扬扬洒洒的眼泪，唯独我没有。

我眼看着爸爸被推走了。转弯的时候，他的左手从白布里滑出来。

赵小希忽然冲过去，拉住我爸说，爸没死啊，他的手在动啊。医生你们再救一救，不要放弃！

医生让她松手，劝她节哀。可她跟疯了似的。

我走过去，揪住她后领，一把把她扯倒在地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我对她厉声说，那是我爸！你妈还没嫁呢！你不配叫。

赵小希坐在地上，只剩下眼泪狂流。

而我，还是没有哭。

17

我就是那个时候发现自己有问题的。

许家信说，你哭啊，这个时候不需要理智，你可以哭的。

可是，我真的没有眼泪。

我爸去世了。哪怕他背叛了我妈，也不能抹杀他疼爱我，抚养我的事实。

就像他说的，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的男人很少很少。

我有一个不太会爱别人的妈妈。还好，有我爸一直在我压抑的成长里透进微光。

如今，他的遗体就躺在我面前。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好，目送他离开。可是，我哭不出来。

我只感觉到一块石头堵在我胸口，可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悲伤。

后来，我去看了心理门诊才知道，没有眼泪，不会慌张，不是冷静，也不是理智，而是情感缺失症的一种。

那是孩子在成长中，长期处于精神高压环境下产生的自保。

我在漫长的压抑中，逐渐关闭了自己的感情。

我不会太难过，不会太悲伤，不会太开心，不会太感动。所以，小小的我，面对失火才会毫不慌张，顺便还能扯个谎。

所以，那么多男生追我，我都无动于衷。我长着一副漂亮的皮囊，却有像木头一样的灵魂。

许家信安慰我说，没事，会好的。

我望着他，他真的越发帅气了，阳光下，有着东北男孩特有的笑容。

他才是我生命里的意外。

可能我们认识得太早了，早到我心里，还没建完封闭的墙。早到我可以接纳他，成为我最亲近一个人。

18

是快开学了。

赵小希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我说，你是找骂的？

她说，我没想到你和许家信还在一起。

我说，要你管！

她说，你和他恋爱我不管，但是都这个年纪了，你将来要是嫁他，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你那么聪明，好好想想，你妈是怎么发现你爸出轨的？

我说过的，许多事，散落在生活里，不被注意，可是当它们一一摆在一起。

有些人就呼之欲出了。

我妈知道我爸出轨，应该是许家信他妈来拜过年之后吧？

这两年，我妈没心思在工作上，顶替她的，也是许家信他妈。

那天，放下电话，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想起，我和许家信第一次约会，他曾提醒我，不要和赵小希做朋友。

我缓缓转头看向许家信。

我说，你是不是……早知道我爸出轨的事，一直没有告诉我。

他嘴角抽了一下说，你怎么说这个？

我说，我毕业是准备嫁给你的。但是，我要知道自己嫁了什么样的家庭。如果骗我，我会恨你一辈子。

许家信在我的逼问下，终于说了实话。

我的心真冷啊。

每次看那些豪门娱乐圈的故事，总有人感慨贵圈真乱。

事实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哪个单位公司里没上演过甄嬛传，只不过小人物的故事，无人问津罢了。

就连我妈工作的那么一个小办公室，也会有人做那么多恶。

我是那天才知道，我妈看起来心高气傲，凌厉跋扈，竟然遭遇了一场无人知晓的职场霸凌。

而我与许家信的最初，竟然建立在谎言之上。

许家信说，你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

可我要怎么再相信他啊？

我的心一点点碎开了，最后的一道光，灭了。

后来的故事，我没法再讲下去。

因为，我终是在2016年，流下了人生里最后一滴眼泪。

痛彻心扉。从此，我再也不会哭。

有个人对我说，没事，会好的，你不会哭，我替你哭。

那么就让这个人，把后面的故事讲给大家吧。

讲讲我，可怕的婚姻。

讲讲我，甜美的梦。

讲讲我，在那个平淡的午后，突然看见多年不见的许家信，一瞬吓掉了我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