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诗人何其芳的了解，大致来源于中学时代学过的《生活是多么广阔》《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这些诗是他在延安时期所写的讴歌那些以全新的精神面貌投入新生活的创造的劳动者。

他去延安之前，即以诗成名。上面的几首诗，虽明白如话，充满了明朗欢欣鼓舞的调子，而他去延安之前所写的诗却并非此种风格。一般读者估计还不大了解，我们且通过他写于1931年秋的这首《预言》来看看他之前的风貌。

《预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平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

这首诗先收在与卞之琳、李广田合出的《汉园集》中，总题为“燕泥集”，后来又编入诗人的第一本诗集，并且诗集名称就叫作“预言”，可见诗人对其珍爱的程度。

写这首诗时，诗人才19岁，正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他谈到他在《燕泥集》第一辑的作品时曾说：这一段短促的日子我颇珍惜，因为我做了许多好梦。而这首《预言》，便是这梦中世界的美丽花朵。

诗的开头，就表现出主人公的焦灼期待兴奋和紧张，“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她的足音，她的银铃般的歌声，那时他预言中的女神。他急切的期待和满怀欣喜的心境跃然纸上。

紧接着，主人公想象女神生活的地方，那里温暖如春，有美妙月色温和阳光，春风吹开百花，燕子痴恋绿杨。他要依偎在她如梦的歌声里，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诗人没有直接描写女神之美，而从女神生活之地抒发自己对女神的仰慕之情。

接下来的四段似乎是一个鲜明的对比。主人公竭力邀请女神停下奔波的步伐，他让她坐虎皮的褥，他要为她低吟浅唱，为她亲诉衷肠。他劝导她不要踏入“无边”的森林，那里怪树、藤蟒交缠“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然而，女神似乎无动于衷，主人公再次发出呼喊：他要与她一道同行，他要不知疲倦歌唱，哪怕黑暗遮断，她也可以望着他的眼睛。终究，女神还是离他而去，歌声抛诸脑后，脚步不曾稍停。

预言中的女神走了。这是诗人对过往爱情的眷念与回想，悄然来去的女神是爱的象征，诗人还没来得及表白，这暗恋的风暴便席卷了他敏感而多情的心灵。

和戴望舒的《雨巷》相比，这首诗中的女神，与前者的“丁香花”姑娘似有类似的影子。然而这里的女神有更多欢乐的色彩，丁香花姑娘则更多带着些无尽的惆怅与颓唐。

这首《预言》将青年人初尝爱的滋味时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那种为了对方愿意献出一切的冲动与勇气，那种细致而深刻的心理活动，虽然浓烈却含蓄蕴籍，有种朦胧的美。

何其芳曾说：我喜欢那种锤炼，那种色彩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可以看出，他对诗歌的含蓄性是有追求的。他的《祝福》、《月下》等诗，也无不体现着这一追求。

一位诗人的诗风，会随着大时代和生活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这一点，从何其芳延安前后时期的诗风即可看出明显的痕迹。而这首《预言》也值得反复品读。建国后，何其芳基本放弃了创作，基本从事文学评论和研究，这对于他的读者而言，终究是略有些遗憾的。